柯二少说,有一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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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进入后半,终于来了一波穷凶极恶的冷空气,将使劲对着秋天抛媚眼的初冬赶跑了。
世纪大道林立的高楼们总算在散了霾的空气里显出崭新的气象来,玻璃幕墙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飒飒爽爽,分明得令人惊喜。
柯以奇停好车,十分幸运地挤进了即将上行的电梯。
嘉宁拍卖有限公司。51层。
才按下楼层键,周围方才挤挤攘攘的人群忽然波动了下,几秒之后就为柯以奇让出了一个半径近20公分的小天地,在濒临超重的电梯里显得殊为不易。
这也难怪,全陆家嘴逼格最高的大楼里挤满了一级市场二级市场各色垄断巨头的超级打工精英们,大家虽然表面上都很矜持地保持着距离,但对彼此的经济当量行业特性心知肚明,就算鄙夷都能鄙夷出一二三四许多门道来。
唯有盘踞了整个51层的嘉宁拍卖,犀利地戳中了所有人的知识盲点不说,进出人群往往穿着随意,表情散漫,毫无专业高效人士的风范。且除了偶尔几周,大部分时间都九点亮灯,下午五点熄灯,准时得比国企还国企,令上下几十层拼命三郎/娘在羡慕嫉妒之余,很有默契地同仇敌忾起来:
51层的人,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柯以奇面不改色,坦然享受非一般的空间待遇。自从两年前总裁专用梯改成观光电梯后,就算是大楼的实际主人,他的亲兄长大柯总要上顶层办公室,也得一样被挤成咸鱼干、沾满楼下星巴克和COCO一番混杂出来的奇怪味道。
终点到着,柯以奇昂首迈出电梯,留给身后几十道好奇目光一个潇洒的背影。
没走几步,陶瓷组的马叔哼着京韵小调从拐角处的盆栽后面踱着八字步出来,那摇头晃脑的姿势若是能再在手上配一只装大八哥的鸟笼子,京城遗老的派头就齐全了。
柯以奇揉揉额头,默念了几遍我们是同一个阵营的,同一个阵营的。
双方走近,年轻人先扬脸打招呼:
“马叔,搞到好东西了?”
满是褶子的脸在大落地玻璃窗前璀璨到不行的阳光里迅速笑成一朵菊花,声音却往低处走:
“真被你说中了~ 湖田窑的八角瓶,北宋的。今天上博的老家伙们刚来看过,恨不得当场能搂回去。估计这次上拍能走这个价~”
老马神秘兮兮地打了一个手势,柯以奇很配合地摆出吃惊表情:
“这么高?”
老马眯起眼,只差没把春风得意四个字刻在脸上:
“自从搬来这里,捡东西的手气比在正大那个破楼好得不是一点两点。柯二少,我们还是托了你的福!”
柯以奇光苦笑没说话,嘉宁搬到这里,的确是他拉的皮条。
家里的老头子在政治上天赋异禀,一生辗转十几个省市,平平安安地熬到副部级退休,但在经济上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可拿可不拿的钱一分都没多取过。
因此柯以奇从小没觉着家里有多富裕,他甚至认为自己比一般孩子还惨:父母整天忙得不见人影,大他半轮多的兄长早熟且沉默,连受人之托照看他生活起居的隔壁黄大爷都没有一般老年人的慈祥和蔼:电视不看,玩具没有,只会兴起就拉着豆子大的小柯去检阅他半生的藏品——书。
一直等到老头子卸甲,兄长开始在房地产业大展拳脚,家里的经济状况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至今记得全家第一次知道黄浦江边那块地出手后添了多少进账时,那令人窒息的场面。
零太多,数着都不真实。
最淡定的还是最会赚钱的人。当时还精瘦精瘦的大柯总只是微笑地给呆若木鸡的父亲倒了一杯酒:“您放心,钱来得光明正大,一切都是托了政策的福。您就算不信我,还信不过政府么?”
开始周围的人还对柯家的暴富处于观望状态,毕竟这个国家翻云覆雨的速度太快,建国几十年了,还让人心有戚戚。
等改革的春风真的从东南沿海吹向犄角旮旯的时候,大家蓦然发现柯家这颗树已经立稳了,且很有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的趋势。
老头子那群已经荣养许久的旧日同事们重新靠过来,一边回忆峥嵘岁月一边半是眼红地感叹:“当年我们这些人里就数你最死心眼,最不肯碰钱,怎么到头来你养出了一个那么会挣钱的钱篓子。”
柯以奇听在耳朵里,丝毫不为自己被忽视而难受。
家里已经有个很能挣钱的儿子了,那他就可以放心的不肖了。
他自认不肖,其实也就活得随性恣意了点。
反正上不用养老,下不用养小,又不像柯总背负着几千名员工的饭碗,梦里都是七位数以上生意的拼杀,心累。
但他也在必要时付出过代价,比如高考结束才填完志愿就被柯总唤去办公室。
九十年代初还时兴超大尺寸的老板桌,看着气派,肢解整猪都绰绰有余,豆芽似的柯以奇坐在一头相当地不自在,因为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太陌生了。
“机械工程系?”
“嗯。”
“不要在上海念了,家里会送你出去。”
“那我念什么?”
“艺术品管理。先去美国,本科念完了可以去法国读master,我找人了解过了,鲁昂商学院这块最强。”
柯以奇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他心里清楚,既然兄长开了口,肯定一切都准备妥了。志愿表填得再工整,也是废纸一张。
殊不知当哥哥的此时也对他刮目相看,平日里没心没肺气劲又高的小孩子,居然在几秒钟内就权衡好一切,冷静点头,是个可造之材。
事实证明老柯家的基因真是优秀的让人羡慕不来,柯以奇鲁昂商学院还没毕业就进了苏富比做Junior Specialist,一拿到文凭立刻升为Senior,三年后又转去了油水最多的Client Advisory,成为苏富比欧洲分部升迁最快的亚洲籍员工。
而大柯总一力将弟弟送入艺术品圈子的真实目的也逐渐凸显出来:等柯家的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即将真正进入一个新的阶级时,家族需要一个人物,有可以匹敌的内涵与profile。
这个人,只可能是柯以奇。
借着与诸多中国巨富买家接触的机会,柯以奇不动声色地帮兄长张罗过许多次巧遇。
他乡遇故知的动人故事们,最终演变成一串串漂亮的数字,载入柯家的史册。
等柯以奇在国外待到32岁,他终于彻底腻味了这种生活,不光是无休止的social,最主要是他似乎从心底深处缺乏对欧洲近现代艺术的认同感。
没有爱,水又太深,不想玩了。
大柯总难得在电话的那头露出兄长才有的温柔:“那就回来吧,以奇。”
回来后柯以奇在柯氏领了一个虚衔,平日不用点卯,偶尔去家族基金筹建的海派艺术博物馆指点下江山。
等第一个月拿到工资卡,开手机银行查了余额后,感慨兄长的豪气之余,立刻去将心心念念的法拉利买了。
两辆。
一辆平日代步,一辆在家中车库被他拆得面目全非。
大概是为了报当年不许他念机械工程的一箭之仇。
这件事后来在超跑俱乐部成为了传说,不是因为他拆车,而是拆完后人还能将车重新装起来正常跑路。理工科上都智商有限的富二代富三代们纷纷表示服气。
在车上耗费了一载春秋,柯以奇终于想起要搞点正经事情做做。还没等想明白,就有个机会从天而降,砸到了他头上。
那年嘉德秋拍前在上海搞预展,噱头最响亮的就是西晋索靖的《出师颂》,赵构留篆,乾隆题跋,后面还有太平公主印、米友仁鉴题,在被著录的书法名帖中,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与《平复帖》、《伯远贴》比肩的作品。
柯以奇职业病发作,正思忖着要不要去遛弯瞧瞧,却意外接到黄大爷的电话:
“以奇,我走不动了,你得帮我去看看《出师颂》~”
少时隔壁做饭很难吃的黄大爷,其实是古籍善本里头难得的专家。柯以奇刚升入初中,黄家在文革时期被扫荡走的钱财文物终于发还大半,高邮路的旧宅也物归原主。反动学术权威洗清恶名后,X大的人文院的院长恭恭敬敬地请他老人家重新出山却被拒绝了。理由很简单:老了,只想安安静静在家做做学问。
说也奇怪,向来眼高于顶的黄大爷黄教授格外瞧得起当年一心与理化卿卿我我的柯家老二。有空没空给小豆芽灌输毕生所学:怎么辨字体、认版式、看避讳、品纸张。
他执拗得理直气壮:别看孩子学得心不在焉,隔三天你问他,照样答得有条有理,滴水不漏。
后来柯以奇出了国,也没少帮老邻居跑腿。中国遗留在外面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得令人心疼。遇到特别有研究价值的展品,他就拍下来印下来,再给人捎带回去,时间一久,自己也瞅出了门道,培养起感情。
《出师颂》就放在整个展览最中心的玻璃展柜里,内行外行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
柯以奇看完出来一身汗,充耳不闻身边的惊叹声,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
“纸不对啊.....”
没走几步,被人伸臂拦住了,一抬头,是位长相还算精神,发际线已然一溃千里的大伯。
“年轻人,能不能和我仔细说说,到底哪里不对?”
三天后,柯以奇就去大伯位于陆家嘴的拍买公司报到了。
大伯姓奚,本名德川,家世背景不可考。
不过依他的年纪,能喝过洋墨水,家里恐怕也不简单。
奚老板似乎分外不满意自己的姓氏,严禁公司上下喊他奚总,无论职位高低,一律叫他Johnny,连公司名字都取得是英文名谐音。
嘉宁嘉宁,真的不是为了和同行嘉德叫板,Johnny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与其他拍卖行不同,嘉宁对从故宫和各大国有图书馆挖人兴致不高,各个组的核心人物都是Johnny自己找来散兵游勇,标准是“三有”:
有钱有趣有眼光。
换言之,行内除了最初级的跑场子做图录的小苦力,剩下的,都是二世祖。
二世祖们往往不缺小钱,不会为五险一金汲汲营营,家境眼界摆在那里,阅历和准头都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若不是工作本身能带他们看更广阔的世界,谁愿意为了一个月几万块钱朝九晚五。
让人玩,还能玩出成就感,是嘉宁企业文化的不二法宝。
柯以奇进了古籍善本组,组里就三个人。
Johnny,他,陈道茂。
老陈四十多岁年纪,一张被岁月打磨过的脸,笑起来偶尔能发现曾经英俊过的影子。
他的祖父当年做过段祺瑞的幕僚,晚年在天津做寓公,一度与傅增湘过往甚密。老陈是他祖父头一个孙子,名字自然不假他人之手。也不知道老人家是怎么想的,千挑万选,偏偏用了“道茂”两个字。
嘉宁第一场古籍善本的专拍是Johnny亲自找的货源,老陈组的场子。里面头一件要物就是宋拓的《淳化阁帖》第九卷,内有王献之在离婚后写给郗道茂的《奉对贴》: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姐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姐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字字沥血。陈道茂无语凝噎。
知情人都感叹一声,这就是孽缘。
不过经此一役,老陈也破罐子破摔想开了。后来古籍善本组建工作微信群,大家都取了很别致的ID:
Johnny—说的就是YOU;
柯以奇—法拉利脑残粉;
陈道茂—王献之前妻。
多有趣,多会玩。
工作之余,柯以奇偶尔也会在51层与老陈畅聊下业内八卦。
尤其今天的话题还是Johnny耳提面命让两人研究的,算是奉旨摸鱼。
近年来,铁板一块的日本收藏界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漏出不少好东西流回国内。然而这些东西鲜少有通过拍卖行走的,Johnny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其中苏州楚家在搅乱一池春水。
试想一下,若是懂行的通透人与卖家眉来眼去,又和买家勾肩搭背,拍卖行还要做什么生意!
Johnny在微信群里发了一个柴犬颐指气使的表情包:YOU们,把楚家的人给我找出来~
两位情报高手对着电脑奋战了一上午,基本毫无所获。
这家人,藏得太深了。
最后还是老陈从某个文史论坛里挖出一张古老的帖子,上有楚老爷子年轻时候的照片一张及楚家小道消息一条:楚老爷子居然在文革初期将南京军区总司令的女儿娶到了手。
柯以奇听闻,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上去看了眼:哦哟,长得是挺祸害的。
很久之后楚佑希借柯以奇电脑做课件时,偶尔在F盘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文件夹,名为“敌情备忘录”。好奇打开,发现里面赫然放着自己父亲的旧照。
柯以奇面不改色的揉揉他头发:当时我不是在满世界找你么,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只能存老丈人的照片来做做参考了。
这个理由十分有道理,楚佑希根本无法反驳。
结果三天后两人和老陈下馆子,三两黄酒一下肚,柯以奇当年称呼老丈人为“祸害”的往事就被抖露出来。
楚佑希当场没发作,回家后气势汹汹地把人按在沙发里。
“你叫我爸是‘祸害’?什么意思?!”
柯以奇心里有点慌,可脸皮厚度摆在那里,看上去也并不怎么失措:
“是我井底之蛙,对这个词吃得不够透,”手慢慢沿着楚佑希的臀线往上走,停留在腰部最纤细地那条线上,“见着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祸害’~”
尾音温柔,说不出的旖旎。楚佑希表情还撑着,脸却慢慢开始变红:
柯以奇神经一松,知道今天这关算是过了。机心一失,色心顿起,手指开始不安分地往人毛衣里钻:“好吱哟,你就再‘祸害祸害’我吧~~”
后面的事情,非礼勿视,非礼误听,让我们一起念经来冷静下,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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